清明

清明时节,微微细雨。扫墓的人们基本上在这个时候都已离去。

德叔收拾着纸钱,他已经在这摆了快四年的摊了,一个人在墓地旁搭了个小茅草房,孑然一身,卖些死人用的东西。他笑笑,小心翼翼地从放在桌子底下的包里掏出了用布包裹好的一叠元宝。敲了敲背,居然手指翻动,把一个个元宝给拆了。


半晌,德叔望了望天,低声嘟囔,那人今年怎么来迟了。


雨渐渐变大,打湿了德叔搭在背上的包。德叔皱眉,抚平那些折元宝的纸,将伞往桌边靠近了点,淡淡地木香,在空气中流动着。


“吁”,马蹄声渐近,随着马儿激起水花声,一抹深红猛得落下马,随意把马一放,朝德叔走来。


“展大人,您真要老头好等啊。”边说边上前,替来人牵过马。


“今日大人面圣,府邸里便忙了些。”


眼前越发清晰的深红,一人头戴官冠,腰间挂着一柄佩剑,俊秀无比,看起来是急着赶来,微喘着气,额头上出来的薄汗,和细雨混在一起。眉眼如画,明明是一双明亮无比,可看透人心世事的正义之目,此刻盯着德叔掌下平整的纸钱,却无端让德叔感觉到深深的寒意和悲伤,目光沉稳,眼中盛着万点晨光。


“展大人,和以前一样,我都把东西准备好了,这把伞给您用,老头我呀要回家去了。”说完,搓搓手,将手边的伞和那些用布袋装好纸钱,递给了展昭。


展昭的视线这才移到德叔脸上,轻轻摇头,“伞就不必了,反正一路来,衣裳已湿”


取下佩剑,往德叔手上一挑,包裹便挂在剑上,转身离去。


“展大……展大人”


德叔无奈得收起伞,突然瞥到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锭银子。深深得叹了口气。四年前,自己被恶霸殴打,幸得被碰巧经过的白五爷和展大人所救,惩治了恶霸,方才逃过一劫。如此大恩,于是自五爷死后,每年清明,展大人来此地拜祭,自己都提前准备好纸钱,可每次展大人,都会不知不觉得放一锭银子,反倒让自己想报恩的计划落空。


眼神飘到起了薄雾的墓地,心里叹气。唉,那么好的展大人,那么好的人,那么适合站在展大人身侧的人,果真是天意弄人,唉。散入雨中的叹息,被雨水冲去,了无痕迹。


墓地被薄雾笼罩着,展昭越往里走,视线越模糊,还未走到最深处,却已然看不清前方的路。


身后德叔凝视着两侧桃花中间,渐渐模糊的端正修长的背影,又忍不住低头叹息,手边动作未停,灵巧得给马儿系上紧扣,转身离去。


走在青石路上,鼻翼间传来甜腻清雅的桃花芬香,一如那只独爱着白衣的耗子身上时常存在的清冽气息,胸口一疼,不禁抚上胸口,仔细感受方才一闪而过却似乎牵动着五脏六腑的痛楚。


放下方才挑在剑尖的包裹,一路而来,包裹已湿,展昭暗暗懊恼自己的粗心,急忙打开,看见里面的纸钱尚且未湿,松了气。随后不顾其他,将纸钱塞进怀内,寒气从心口处散开蔓延。


那只耗子如此挑剔,酒要喝上好的女儿红,刀得使天下闻名的画影,身上要穿纯洁无垢的白衣,如何能送他湿透的纸钱呢,元宝所用的纸比一般的冥币用纸要纹理分明,自己年年替他烧品质上乘的纸钱,要是这番给他湿透的纸,怕是他在地府里也得气得跳出来,拿画影往我身上砍几刀。


可我倒是宁愿他能从地府跳出来,像以前一样嚣张霸道地拿着画影指着自己,哪怕砍出血都好。


有些伤,并非一刀致命,却在漫漫岁月沉淀中,愈发疼痛。


斯人已逝,斯人,耗子怎么能是斯人,他那么任意妄为,莽撞冲动?可是,却为何无法抹去藏在心中这人的身影,无法自拔,无能为力。


他只是……能与自己饮酒追月,房顶夜话,逗弄戏耍,动不动就替自己操心,多管闲事的老鼠,傻到彻底的老鼠,也是能随时惹毛自己这只御猫,能为他牵肠挂肚,能……放在自己内心最柔软之处,恨不得把真心捧出,献给他的人。唯此一人,世无其他。


一座衣冠冢印入展昭眼帘。当初,他一人独闯冲霄楼,楼内机关凶险,即便是独步武林之人亦不可全身而退,最终中了毒镖,内力受阻,来不及招架随之而来的万箭其发,连具完整的遗体都无法留下,只得为他立衣冠冢。


记起那刻躺在臂弯里,血色模糊的泽琰,平静安详的脸庞,温顺的表情,让人不禁忽视他已然沾满鲜血的衣裳。然而掌中的触感却骗不了自己,掌下,他的后背,明明是斑驳的伤痕,利箭化破他的衣裳,从外而里的划痕,证明了衣物已无法遮体。他就这样,以自己从认识他十年为止,从未见过的狼狈之相,安然地躺在自己怀里。


看着透过衣物,尚且完好的肌肤,依旧散发着莹光,展昭不曾会想到,自己的第一反应,竟是想带他去洗澡,洗去遍身的血迹。他身性好洁,不该如此。本能地欺骗自己,这些血都不是他的,洗去就好,洗尽就好。


南侠展昭,圣上亲封的御猫,跟随包大人率破奇案,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,在遇见奇案时可抽丝剥茧,顺藤摸瓜的开封府展昭,在这一刻,竟然选择了,自欺欺人。


思绪渐渐收回,涣散的瞳孔又汇聚起亮光,放眼望去,两侧的桃树,漱漱落下桃花,娇弱的花瓣落地,立刻被雨滴激起的泥土沾染上,平添了一丝仙子入凡的人间烟火之气。


展昭卸下了腰间的巨阙,银白的剑刃上,映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,手腕一转,地上泛起淡淡的银光,两坛美酒从桃树下应光而起。


手指抚摸着酒坛上刻着的“锦”字,唇角微微勾起。


想当初二人初始,便是因酒起缘。犹记得当年名满天下的雪影楼栏杆之上,那人双脚随意勾起,手间酒杯飞舞,一席白衣,款款少年,竟让他看痴。以为是哪位天上不安分的小仙童,偷跑下界。


可再细看,那少年,一身白衣耀眼,容貌是极致的张扬,眉眼间流动着邪肆,一分阴柔却有七分邪肆并十二分凌霜的冷傲,绝代风流尽在挑眉浅笑中流转,极冷也极热。真是活脱脱一妖孽。


打开坛口,酒香扑鼻而来。正是那人最喜欢,也最会酿的女儿红。明明是江湖之人,却是一般富家贵公子的做派,吟诗摇扇,样样都做得像样,还比真正的富家公子多了些江湖豪迈洒脱之气。人人称赞的锦毛鼠,的确不止令江湖人赞赏,更令富家公子之流自愧不如。


展昭倒头喝了几口酒,无奈地笑笑。玉堂,为何你总是要惹我,生前就爱戏弄于我,死后也让我不得安生,魂牵梦萦。


伸手抚摸着墓碑,凹凸的触感,不似那人的皮肤,始终饱满细腻。那次,两人在打斗间,他不慎跌倒,自己眼急手快,一把抓起他的腰,指腹下,正是单薄的衣物无法包裹的滑嫩肌肤。


酒已入腹,相思已入骨。展昭提起巨阙,一手撑着地面,坐在地上。雨水浸湿了他的长袍,他像个孩子一样,嘟着嘴,下巴处靠着剑鞘,剑影滑过地面,一只眼波流转的老鼠横空出世。


滑溜溜的老鼠,瞪着大眼珠,像极了他平时气急败坏,念叨着要和自己决一死战的样子。


那只白老鼠,好像一直都是如此,逍遥自在,灵动得生活着,向骏马奔驰于天际奋力追逐自己的理想,他的确是属于江湖的。


而自己呢?展昭回想起,曾经年少的自己,也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南侠。那时,他还未遇见他,甚至还未遇见包大人。他也曾快意恩仇,策马奔腾。他也曾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


公孙先生曾对自己说过,南侠展昭自愿不出江湖而入朝堂,可曾反悔?


那时,他说不悔。是的,能在包大人的身侧,为民请命,除暴安良,不悔。他求的,是天下太平,而并不仅仅是一方安宁。身在江湖,可解一时之困,却不能保天下之虞。


玉堂曾言,你这只猫儿真傻,自愿入这浑浊不堪的官场,眼前看的尽是尔虞我诈,哪比得上我逍遥自在,想如何便如何,不需看人眼色行事。


当时,自己笑言,展某自有打算。


他在提醒他小心,他都知道。即便玉堂多么厌恶官场,但是,他哪一次不是不问报酬地相助,不遗余力地替他查案,即便被他的四个哥哥反对,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一句。


玉堂,其实真正傻的是你啊。


展昭不愿让你做你不愿之事,不愿让你失去从前的洒脱张扬,不愿你委屈自己,你可知晓?只有你在我身边,我才能清醒地告诉自己,不可泥足深陷,不可染上朝堂的污浊之气。玉堂,你可知,你是我的救赎。


酒便是水,醉便是睡,爱亦爱恨亦恨,世间万物,能入我心,唯玉堂一人。


雨收风停。展昭已然浑身湿透,他收了剑。风一般离去,带上他的坚韧,独自一人踏上归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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